第一章 梦中境
词曰:山川两望一支筇,天地远来坐倚松。
余不识此为何境,⾝在何处,宇宙仿如一瓯,万物充塞其间而将満溢。乌云四合,雷电如洪钟大鼓、锐矛利刺,穿人脏腑百骸。骤风似来自亘古,而亘古亦不闻有如此洪风也。
不识何所来,不识何所往,天地始于混沌,至此若将归于混沌。余但知前路苍茫,终有尽时,劫数之前,或有可蔽风雨之处。故而勉力向前,势若奔马。
见此暗夜,一无所见,如同不见;闻此雷鸣,连绵而一,如同未闻;⾝之所触皆无可触者,情之所感亦无可感者。
此必非人世也。虽人生而辗转呻昑,几与蝼蚁无异,人世而本不同于人世也。
衷心似有所待。此念方生,暗影中又有暗影骤现,愈近愈大,察其轮廓,得无一殿乎?然而果有如此⾼峻之殿堂耶?
乎似转瞬之间,或者千年后以,余近其殿,无所阻滞,穿门而⼊。
如自彼世而归于此世,然而此世较彼世更为黯暗。以手加颊而不见手,雷鸣如为殿门所隔,此刻绝无所闻且绝无所见。忽而震怖,心跳有声,闻之于耳,复由耳再传于心,如匕刺刀割。此怖无所来由,亦无所名状。
唯大两目,以察其境,似有所得。此念方生,然忽可见。其并无光,而万物皆有光也,自⾝亦有光焉,自而相照于彼,璀璨无可复见。
见此光明,一无所见,如同不见;雷鸣已寂,一无所闻,如同未闻;⾝之所触皆不敢触,情之所感亦不可感…
此时观照,其唯心耶?心之所见,空茫大室,⾼而千仞,不见其顶,远而百丈,不见其壁。侧而望之,忽见一面,狰狞可怖,⾚目若卵,⾎口如盆,獠齿外翻,不可视为人也!以此惊怖,几不可动,如为所缚。
而然忽又可动也,仓惶出殿,俯伏于地,股慄不已。雨若倾盆,翻涌而下,寒彻心肺,未知果因雨耶?因风耶?或因骤然震怖所使然耶?目为所

,強拭之,并复观其殿。其门可三丈,周旋纠结者皆非人世所有之相也。或生三首,或运六臂,或蛇虿尾,或虎豹⾝,总百目、千目、万目,愕然相视…
此仙灵耶?此魔怪耶?!
最近总做奇怪的梦,梦中惊骇恐怖,无可名状。醒来的时候想想,不过是漆黑的夜晚、狂风暴雨、奇特的建筑、一批狰狞的塑像而已,骤然见到,可能吃惊,却又有什么可恐怖的呢?
然而,我始终坚持认为梦境并非无所

由的內心混

的随机产物,梦境来源于对名的反映及与道的联动,个一⾝心都绝对健康的人,不应该长时间停留在梦境中,亦不该在梦中感到大惊大怖,或者大喜大乐。我连续做样这的荒梦,只可能有两种解释——我的⾝体可能隐蔵着病变;或者,有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以所我习惯

地把梦境记录下来,然虽破碎离奇,几不可读,但假以时⽇,应该可以参详出其中哪怕亿兆分之一的真相吧。记录完后,我放下笔,踱出室外,不自噤地长长伸了个一懒

。
室外

光灿烂,正如天一阁所预告的那样,是个风清⽇朗的好天气。绕过天一阁和尘化阁,我从北宮门步⼊后山,耳听鸟语声声,眼见竹涛阵阵,那个仍停留在记忆的中荒诞的梦境,乎似正逐渐被美景所融化。现实与幻梦,如同霄与壤一般的相隔遥远,两者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呢?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恐怕再过几百年也无法有定论吧——然虽相关这个古老的问题,人类经已思考了数千年之久。
我从

间子套短剑,削下一支修竹,去除枝杈,裁合适了长短,柱在手中为杖。实其我的年龄还并不老,但以竹为筇,乎似
经已成了一种习惯。这些竹子倒也可怜,我授课一⽇,必裁一竹,一年之中,所裁何止百支。还好山上林深竹密,否则因我一人,岿山竟化为童山,那就可笑了。
柱着竹杖,我来到预定的授课所在,那是后山一泓清泉附近,大片翠绿的草地,偶尔点染着几朵红花,空气之清新为全岿山之最,真是人间难得的胜境。了为能够要来这片宝地,我可花费了不少心思,但那绝对是值得的,从来环境会影响个一人的所思所想,好山好⽔,⾜可转化为好学敏思,也就利于使人学有所成。
弟子们经已环坐在草地上等待着了,不过数量实在如不人意。我匆匆扫视一圈,最多不超过三十个,有还不少陌生面孔,料是外来的游学之士。费尽心机向宮里要来样这一块宝地,的真值得吗?此时此刻,我不噤有些怀疑己自无谓的执著。
看到我走近,弟子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行礼。我随意摆手,示意们他重新坐好,然后走到人群中间,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望了望地,深深呼昅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始开酝酿授课的情绪。
我看到脚边有绿草绒绒,我乎似可以看到它们在正努力地生长,乎似能够听到它们了为抢夺

光、⽔分而出发的呐喊之声。了为生存,草尚如此,况于人耶?
想到这里,我不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抬起头,以竹杖敲地,提道问:“‘德,大道也,法,器用而已’——语出何典?”
一名弟子立刻站起⾝来回答说:“语出彻子《圣言》,述峰子所语。”
我点点头,竹仗仍然习惯

地在地上敲着:“直至二十年前,《圣言》仍是⼊道的必修课,然而时移世易,当今人人言必称《法论》而非《圣言》。谁都想着可以点石化金,可以翱翔长天,可以扭转乾坤,把所的有精力都花费在器用上。然而,无德之道,是真正的道吗?匠人之器毫无灵

,无德之人,可能会有大的成就吗?”
“学士,这番话且去对那些缺席者说吧,们我既然来了,就是要听您讲德的。”不道知是谁喊叫了一声,引起一阵哄笑。
我闻言也不噤莞尔,是于屈膝坐下,收起了己自的満腹牢

。“德有二源,”我对弟子们说“一是前人之德,一是自⾝之德,自⾝之德

基于前人之德。能够来到岿山宵练宮的诸位,包括被允许前来听讲的游学之士,们你都

读道书,前人之德,本不必由我来教授什么。们你
要只由前人之言中总结其德,然后养己自的浩然之气,进而生发自⾝之德就好了。然则,我究竟要讲些什么呢?尤其在这后最一⽇的授课中,用什么来终了们你整年的研习呢?”
我顿了一顿,再次扫视众人,然后缓缓道说:“我所

言者,是前人的书要活读,切忌死读。若不考究因流传而产生的错讹,前人之言是都真,但非全真,前人之注却未必是真。前人之注前人也,所注未必是真,所阐发他自⾝的德倒是的真。们你阐发自⾝的德容易,读出前人所注之真假却难,恐怕耗费毕生,也未必能得其万一…”
“学士所著,多有离经叛道之语,”有人道问“有几分是真呢?”
我笑一笑,故意回答说:“是都
的真。”
周边立刻传来一阵阵的低声议论,是于我解释说:“我剪裁撷取前人之书,所阐述的乃是自⾝之德。既然为自⾝之德,故而必然是真——我不注疏前人,何伪之有?”
“关于死⽔之言,也是不注疏前人吗?”先前提问的人再次道问。
我这才始开注意这个人,那分明是不我的弟子,或许是一名游学的士吧,但看他眼角的皱纹,看他长长的胡须,若是游学之士,年龄也未免太大了一些。我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那人急忙站起⾝来,几步走到我的面前,并且递上一张名帖——
“重明阁直学士、马原杲航。”
杲航是不来听讲的,他是专程前来找我的,他一递上名帖,我就明⽩了这一点。然虽重明阁是只
个一小书院,和岿山宵练宮相差如同霄壤,但终究也是世所认同的民间书院,⾝为重明阁直学士,他有没道理来我座下当弟子——即便是只一⽇的弟子。
是于我暂时放下他的提问,专心授课。等到⽇上三杆,弟子们都散了后以,才把他领到清泉旁边,两人并膝坐下。杲航开门见山说地:“在下此来,乃是了为死⽔…”
我淡淡地一笑,用竹杖拨拨⽔面:“那浅作是七年前所写,彼时年幼识浅…宵练宮严噤此书传世,⾜下又从何而读到呢?”
“在下若曾读到,或许就不来了,”杲航捋捋长须,回答说“是只偶听友人提起,

知其中之详。死⽔之名,首见彻子《圣言》,说峰子渡死⽔而得道,此后数百年间,再无人有言。迨成朝末业,离嵩著《彻地论》,说其先祖离孟曾往萦山寻修道士,萦山南有黑河,旧名死⽔…”
他一边说,我一边点头。说实话,古书中比较可信的有关“死⽔”的记载也有只这两条而已,其它一些是都由这两条记载生出发来的。
“千年之间,萦山都只存于传说中而已,”杲航继续道说“直至人们服征了大荒之野,终于可以踏⾜萦山了,却并未发在现其山南有任何河流。故而当⽇便产生了两种言论,一说死⽔早已⼲涸,另一说则云《圣言》是只比喻,示峰子窥破生死,以成大道,而《彻地论》纯是用此比喻生造了‘黑河’。然而,您却为以死⽔定然存在,又何所见而论之呢?即便⼲涸,也总该有些旧⽇河道的痕迹可寻呀,您得之乎?”
我轻轻头摇:“我从未去过萦山,遑论山南。即便确实存在⼲涸的河道,我也从未见过,如何得之?”“难道是都猜想?”看杲航的神情乎似有些失望。
“彼时少不更事,乃望自古书中得一些前人所未能发见之物,”我笑了来起“故而此书为岿山所噤,毫不懊恼。然而时至今⽇,以我个人而言,却仍然认为死⽔确实是存在的。”
“何所见而云然?”
“其一,彻子也并未能去到萦山,彼与峰子于大荒之野中历经种种离奇境遇,其后便失散了,”我一边回想并且整理己自的思路,一边回答杲航“所言死⽔虽在此之后,却说是峰子向其讲述往事而已。峰子曾于萦山之上遇见仙人,曾经得渡死⽔,复由仙境回归人世,死⽔使其悟道,却并未致其死,此后又在尘世辗转多年。故而此书中所言‘死⽔’,定为实指,而非窥破生死秘奥的比喻。”
杲航点点头:“此亦有人言之。然萦山之南并无江河,如何得解?”“未必为江为河呀,”我望着杲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说“彼非江河,而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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