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尘封心门
　　苏东坡曾写道：“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多么美好的词句，只是有多少人，把珍贵的光，煮成一壶新茶，留给自己细细品尝。一池水一城花，一缕微风一柳斜。红尘故事，演来演去，就那么几件耐人寻味。而世间风景，一花一叶，都赏心悦目。

　可三，却在最美的年华，把自己尘封，恨不能与世隔绝。这种冰冷与孤绝，怪癖与感，持续了好几个秋，才得以缓解。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在文字中，足地死去。三把自己关进家里那幢式屋子，不出门，不多言语。浮世流年，再相逢，已是万紫千红皆开遍。

　“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她非常平凡，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三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知道，她没有逃避命运，她勇敢面对人生。三小时候极端感和神经质，学校的课业念到初二就不肯再去，我和她的父亲只好让她休学，负起教育她的责任。”这是三母亲缪进兰的话，寥寥数语，道出一个母亲的宽容与伟大。

　三的父母，用平凡的爱，来理解三，纵容三。少年时足不出户，长大了背井离乡，最后身风尘从沙漠归来，他们从不曾责备，唯有心疼。苍茫人间，有太多锢，世事总是与心相违。这世上，无非爱与恨，无非你和我，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惊扰和无奈。

　三不明白，我亦不明白。她看不懂这个世界，所以把自己关起来，空对一弯冷月，一帘花雨。刚休学时，三被父母送进了美国学校，不几天，就学不下去。又送去学花，仍是无果。最后，父母为三请来了家庭教师，让她学习喜爱的绘画。他们并不期待，她在绘画上有所作为。只希望她可以留出一小部分空间，不要将自己荒芜在那个的角落。

　先跟名家黄君璧习山水，后同邵幼轩习花鸟，但成临摹那些看似优雅却规矩的线条，让三觉得索然无味。纵然是泼墨的写意画，也无法让三尽情释放她渴望自由的灵魂。她甚至觉得，那些长短不一，井然有序的线条，是用来绕心情的茧。如果真的是茧，那她宁愿安静地回到自己的茧内，让时间继续踱步，她独自孤单停留。

　后来，父亲教她背唐诗宋词，看《古文观止》，与她谈论文学和人生。每次她沉浸在诗词的意境中，恨不能回到唐宋时代，用诗换酒，用词换情，做个诗人，或是剑客，都好。可掩卷之时，又觉得千古繁华，亦不过是一场梦。那个年代的天子王侯、文人墨客、布衣百姓，都随着历史谢幕，做了戏中人物。

　骤暖忽寒的红尘，总是需要一些唯美和凄凉的故事来装点。三，做不了那个诗经时代的女子，也不肯与唐风宋月，在梦里相逢。她期待人生有更大的转变，一种焕然一新，胎换骨的重来。

　上苍不会让这个自闭少女，真正水尽山穷，在大漠孤烟的荒野，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指点津。这个将三从心灵的匣子里拯救出来，让她愿意破茧成蝶的人，叫顾福生。

　千万个人之中，如何让足不出户的三，将他遇见，亦是有着深刻的缘分。那一，三姐姐陈田心，约朋友到家里玩。其中一对姐弟，叫陈缤与陈骕。几个朋友玩得兴起时，陈骕突然说，他要画一场战争给大家看。一场骑兵队与印第安人的惨烈战役，就在他笔下快速完成。

　待大家散了，去院子里游玩时，一直躲在角落的三，却悄悄拾起这张被遗弃的画。正是这张画，浓郁的色彩与强烈的画面感，触动了她心底柔软的地方。让她觉得，沉寂的生命，原来还可以复活。觉得这世上，还有一种风景，是为自己而生。

　后来陈骕告诉她，他学的是油画，老师是顾福生。对于三来说，这是一个陌生而普通的名字。就是这个名字，在三寂静的心湖，起涟漪。这个素寡言的女孩，居然开口央求母亲，让顾福生收她做学生。

　缪进兰听后，惊喜万分。这几年，她为自闭的女儿碎了心，她担忧这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不应节绽放，反而独自枯萎。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启她的心门，让她看到屋外那一米灿烂的阳光。如今三尝试走出她划好的界限，作为母亲，纵是不惜一切，也要完成她的心愿。

　顾福生，顾祝同将军的二公子，将门之后，是选择艺术之途，独特而执著的才子。台湾五月画会的画家。他年轻俊秀，安静可亲，是台北文艺圈知名的美男子。

　顾福生的好友作家白先勇，曾这么评价过他那个时期的作品：“他创造了一系列半抽象人体画。在那作画的小天地中，陈列了一幅青苍调，各种变形的人体，那么多人，总合起来，却是一个孤独，那是顾福生的青色时期。”

　正是这样一位青春艺术家，让三告别了几年自闭生涯，走出那间式老屋，重新赏阅人间、都市繁华。三在《我的快乐天堂》中写道：“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泰安街二巷二号，顾家。三初次走进这座深宅大院，穿过杜鹃花径，来到顾家为顾福生筑的画室。尘封了几年的三，有些怯懦和拘谨。但当她看见这位穿红色衣，年轻俊美的老师时，瞬间就舒展了眉结。这一年，三十六岁，顾福生二十五岁。

　顾福生不同于三以往遇见的任何老师。他温和安静，对于三不上学的事，以及她的自闭，一切都不追问。他是一个把全部心思投入在创作中的艺术家，他的风度，让三一见倾心。这种喜爱，无关于爱情，又确实令她有种难以言状的心动。就在彼此相看的刹那，三认定，这位温柔的老师，可以读懂她。

　缘分这个词，被千万个人，说过千万遍。它古朴亦清雅，深情亦疏淡。可任何时候，它都是那么美丽，那么恰到好处。如晨起时花瓣上的雨，如午后的一曲琴音，又似月夜里的一剪凉风。来时无语，去时无声。

　三真正相信缘分，应该是从与顾福生的相识开始的。这个心底有着旧伤的少女，一直以来，对人事万般抵触。她把自己安置在一个纯净的角落，假装听不到外面的风声雨声，这样就不会有惊扰，不会有伤害。可三却喜欢和顾福生相处，因为他的宽容与尊重，让她可以安心做自己。

　三给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字——Echo。Echo，意译为“回声”——一位希腊神话中，恋着水仙花又不能告诉她的那个山泽女神的名字。三以Echo为名，表白着一个少女内心的自恋与哀怨。

　后来，三在一幅临摹老师的画作上，签下了这个名字。三苦学几个月，所作的画，并没有多少进步，也看不出她在绘画上有何天赋。但顾福生却依旧温和耐心相待，给她关爱和鼓励。这让骄傲的三愈发感到自卑，她甚至想过，重新躲回自己的茧内。至少那样没有人看到她的一无是处，或许就安全了。

　正当三心灰意冷时，顾福生又给她点亮了一盏不灭的心灯。三此生不忘，是谁把她从滔滔江心，带至杨柳依依的河畔，又是谁为她在荒无人烟的山谷，找到一间遮身的茅屋。后来，三与艺术结下那么深刻的爱，归于顾福生当年给她的启发和感动。

　顾福生深知，三的才华不在于绘画。在她小小心灵深处，似乎与文字有着更加深刻难解的情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风景，一段使命。顾福生为画而生，那三该是为文字而活。但红尘路上，总有许多转弯的地方，需要别人的指引。梦想虽美，有时候，亦需要别人来成全。

　有一天，顾福生微笑递给三一本《笔汇》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这几本书刊，是当时台湾最优秀的文艺青年热爱的读物，与三读过的中国古典小说和旧俄名著，可谓大相径庭。这份浓郁又清新的现代之风，吹彻三锈蚀多年的心灵，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惊奇，欣喜和感动。

　在真正的沧桑，还没有尝历之前，她要做那枚背叛安静的绿叶，和春风一起放飞。用文字果腹，光下酒，在湛湛光下，抒写一段盛世年华。

　顾不了那么许多，与时光携手而行，该是一往无悔。 m.HupOxＳ.CO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