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原谅,不可以遗忘
六十七岁的老麦在克里夫兰住了四十年。从汽车厂退休下来,他就只管在院子里种花,偶尔带着一条老狗上街走走。孩子们都长大了,各自立独,有只老伴在家里烤烤蛋糕、烧烧菜。提到老麦夫妇,邻居会说:"啊,那对和气的老人!"
有一天,老麦突然被逮捕了。以⾊列专门追猎纳粹的府政部门说老麦在二次大战中是煤气房的管理工人,要求国美
府政引渡到以⾊列当战犯审判。国美照办,以所老麦就不见了,离开了他住了四十年的家。
不但以⾊列有专门搜索纳粹的机构,国美也有。要只是四十年前和纳粹有过关系的,不论是遁逃南美的丛林或改名换姓匿居欧亚,天涯海角都会被搜出来,关进监狱中,面临审判。这种"冤有头、债有主"找纳粹讨还⾎债的行为,不是只以⾊列犹太人的家国大事,也是欧美各国,尤其是巨无霸的国美,所热切资助的。华德翰竞选奥国总统时,犹太人提出严重议抗与警告,指控他是一名纳粹,引起际国注目。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了个一毕生为犹太人作见证的作家。这种种迹象都显示以⾊列家国虽小,犹太人的"⾎债"却近乎"匹夫有责",人人都得热切关怀。
犹太人在西方舞台上音声特别大,当然有许多原因。原因之一:犹太人财大势大;尤其在国美,不论是新闻、政治或经济,都有举⾜轻重的控制分量。原因之二:犹太人是弱者;有没其他民族(至少在西方人的观念里)受过那么多的苦难。原因之三:西方人有罪恶感;多少犹太人的苦难是西方人所造成的。
以⾊列出动的每次一逮捕,西方的报纸都要出发胜利的

呼;又个一纳粹头子在南美被捕!以⾊列的发言人讲话像"正义之声"。时同刊出这万恶不赦的罪人的照片:啊,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肤皱得像⼲橘⽪,竟是个年近八十的老人,眼睛里一片衰老的茫然。虽说四十年去过了,们他怎能逃得了岁月的审判呢?
指挥大军作战的将军落网了。幕后作计划的参谋落网了。俯案写文书、贴布告的秘书落网了。有还,当年才廿出头的煤气房管理工人——老麦,也落网了。老麦爱焙蛋糕的老伴紧紧拥抱着老麦的照片,面对新闻记者,哭着说:"他没罪呀!"
这究竟是么怎回事呢?以文明、成

自诩的西方列強,很笃定地帮助以⾊列万里寻仇,连"始作俑者"的德国也闷声不响,表示默默地赞同。猎捕四十年前的纳粹乎似是文明国之间的际国公法,不容置疑。作为个一与犹太人毫无瓜葛、不怀歉疚的国中人冷眼旁观,却得觉这个西方人认为理所当然的现象,与我所了解的人

有很大的冲突。
我所怀疑的,不仅在于惩罚个一八十岁的老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在一般的法律中,三十年前所犯的错误是不必追究的。三十年的流⽔光

中,年幼的长成,年长的凋谢,大概也绰绰⾜够使受伤的痊愈、作恶的忏悔。三十年,大概也⾜够使埋蔵罪孽的泥土,菗长出生新的希望。可是犹太宗教着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四十年的旧恨一如昨⽇的新仇。这笔⾎海深仇,哪管八十岁或者九十岁,要只一口游丝气还在,就是惩罚的对象。是这一本人生字典,里面独缺"宽恕"的辞汇。
我想问的,倒不在于为什么在同一时候遭受极大残害的国中人,不曾像犹太人一样成为捕猎战犯的债主?有没听说过国美或是法国帮助国中人,在东亚的丛林中搜索当年的⽇本将军、⽇本参谋、⽇本秘书。更没听说过国美将个一
经已⼊籍国美四十年的公民引渡到国中受审,为因他曾经在南京大杀屠的⽇军营中担任厨师,或者守仓库的管理员。我想问的,倒也不在于这奇怪的双重标准,不在于人们对这双重标准的视而不见。
最令我不安的,毋宁是个一哲学上的问题:人,究竟可为以他己自的行为负责到哪个一程度?
个一刽子手的责任,在看准了头颈的分寸,一刀霍下,让鲜⾎噴起,人头落地。被杀的人究竟有罪或者冤枉,是不刽子手的事情。至甚于即使他明明道知眼前跪着的人实其无辜,也有没人会指责刽子手为凶手。们我可以说,刽子手是只奉命行事,做一天和尚当然就得撞一天钟。应该负责的,是判官;或者,是那个不健全的审判制度;再菗象一点,们我不妨么这说,错在那个封建的社会。
个一
府政发言人的责任,在对准了舆论界,将早已作好决定的府政立场转达给民众。而作成决定的府政是否在撒谎、欺骗,是不发言人的责任。至甚于即使他分明道知由己自嘴里讲出来的话是谎言,有悖他己自的良知判断,也不会有人指责发言人为欺骗者。他是只执行任务罢了。应该负责的,是那个存心欺骗的府政;或者说,是那个无法防御欺骗的、不完美的府政制度。
要渺小的个人负起责任是不公平的,个人是只"制度"这大巨机器中个一看都看不见的螺丝钉,机器在制造杀人的武器是还救人的工具,是不螺丝钉的责任。
可是,也有人认为人有充分的自主权,作不作螺丝钉是都自由意志的选择。既然是自由选择,个人就必须为他所作的选择担负后果。刽子手若明知冤命,而又不舍刀他去,那么他就成为凶手之一,为因他默许冤死的存在;而默许,就是促成。发言人如果明知己自在传播谎言,而挂不冠求去,那么他就成为有罪的欺骗者,为因他容忍谎言;而容忍,就是制造。
里

了为打击卡扎菲,编造了一些假的新闻,由⽩宮发言人对世界宣布。谎言揭穿之后,国务卿的助理发言人BernardKalb面对満室新闻记者,当场辞职。"当工作与良知相抵触时,"六十四岁的Kalb说,"我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选择了良知的发言人,显然拒绝作一枚随着机器运转的螺丝钉。相当能代表十九世纪国美浪漫思想的梭罗,对渺小的个人有着更⾼的要求。一八四六年,国美与墨西哥打仗,当个一
国美士兵把刺刀戳进墨西哥士兵

膛的时候,他很可以说:对不起了,但我是只奉命行事;是我的府政贪图你的土地,挑起战事,造成你的枉死,但杀你实在是不我个人的责任。
梭罗有没任何政治力量来对抗府政已作的决定,但是,他显然得觉个人对一场不讲公理的战争有负责的必要,他选择了拒绝缴税,表示拒绝作一枚被动的螺丝钉。对个一挥舞着刀、冲进墨西哥领土的国美士兵,梭罗等于在说:世界上有没"奉命行事"这回事。当工作任务与个人良知冲突的时候,你或者选择良知,即刻辞职退伍,后果许也是饿死;或者接受命令执行任务,那么你就是个凶手,有没自欺的余地。不管选择是什么,责任都在于个人。
当然,天真而浪漫的梭罗说,如果每个人都有⾼度自觉,拒绝作个不负责任的螺丝钉,那么那场不讲公理的仗也就打不成了。大巨的悲剧之以所发生,都只为因个人有没认清人的自主权,随波逐流,而流至不可控制的灾难。
有没任何人能以"奉命行事"作为无罪的借口,为因人唯一所该奉的"命"是己自的良知。
犹太人天罗地网,万里寻仇的狂热行为就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实践;第二,就是犹太人也深信人可以,且而必须完全为己自的行为负责。实际策划消灭犹太人的将领固然要⾎债⾎还,是只执行命令的军官也难逃其咎;受雇于纳粹的秘书、技工、管理员,更是帮凶。二十来岁的老麦,没受过太多教育,作为个一管理员,他每天的杂务之一,或许就是打开煤气开关,一板一眼把上司

待下来的工作做好。你可以说他是个奉公守法、克尽职守的工人。可是,他打开煤气的那个小工作,达成的效果是一屋子惨死的老弱妇孺;换句话说,老麦是个奉公守法的刽子手。犹太人在四十年后要制裁他,等是于制裁他缺乏自觉,不曾作个一拒绝奉命的小子。上了贼船,为什么不跳海离开?不跳海,就是贼。
"不跳海,就是贼"的赏罚原则对人有⾼度的道德要求。首先,它要求个一人上了"贼船"要认得出是这艘"贼船";也就是说,人要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洞悉是非真伪的智慧;其次,它要求人有"跳船"的勇气。认清贼船之后,即使不能英勇地把掌舵的暗杀了,或者放火烧船起义,至少要拒绝同流合行,毅然决然地跳船。
经过两次大战的现代人,实其一直在努力地维持清醒。他次一又次一地受到

纵与蒙骗,次一又次一被带到毁灭边缘。以所,经已有人始开睁开眼睛检视船行的方向。西方的反核战运动就是一种自觉运动,一向被动的人反过来希望主动地决定己自的未来,不让所谓"导领人"或狂热的群众牵着鼻子走。湾台近年来始开蓬

的主民运动与反污染热嘲,也代表一种觉醒与反抗,人试图塑造己自的命运,如果缺少这种觉醒与反抗,人恐怕早就在己自的愚昧中灭顶了。
然而,洞悉是非真伪的智慧,独善其⾝的果敢——究竟多少圆颅方趾的人有这两样条件?明辨真伪往往不是只智慧的问题;个一智慧极⾼的人可能生长在个一极权制度中,资讯受到封锁,教育受到歪曲与控制,神话、谎言作为洗脑的材料,从生到死他

本有没洞悉真伪的机会。透过统一编制的教科书、控制严格的报纸与电视、宣传标语、威吓利

的手段,个一
府政可以塑造民人的思想,像

泥人一样,玩于股掌之间。在国中文⾰的狂热中,在德国希特勒的民族主义热浪中,在⽇本军国主义的大趋势中,人人是都泥人,你要泥人么怎样跳出塑泥的大手掌去辨别客观的真伪呢?确实有些人,在举国

呼:"嗨,希特勒"的时候,清楚地冷眼洞悉隐蔵在爱国狂热背后的危机,目击是非价值的颠倒,弃德国而去。这些人,毕竟是少数的中少数。大多数的人,即使动了疑心,也有没能力作立独的判断。个一当过红卫兵的人告诉我:"当时们我冲进教室把老师拖出来打得鼻青眼肿,

他下跪,我里心
得觉
像好有点不对,可是大家都么这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以所我也定了心,放心地去打。"人云亦云是人的常态,自我觉醒、反抗嘲流,是人对己自较⾼的道德期许,一种理想的追求。
我想,老麦的逮捕之以所令我不安,是为因我发觉犹太人实其把觉醒与反抗这种⾼度的道德期许,当作审判人之有罪或无罪的基本条件。有谁经得起样这的审判呢?譬如说,仁民爱物是一种道德理想,们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努力以赴,可是,你不能为因
个一人做不到仁民爱物的标准而判他十年徒刑;仁民爱物是个一道德的上限,必须当他碰到下限——譬如杀人——的时候,你才能惩罚他。误上了贼船的人,们我希望他有所觉醒,在"工作与良知"之间毅然有所抉择,跳海也在所不惜,但这又是个一道德的期许,是不判罪的标准。把上限的道德期许拿来作为判罪惩处的下限标准,岂不失之太苛乎?人,有没那么⼲净吧?
今天,如果发生了核子大战,五十年后,万一有人要追究责任,那么今⽇受雇于核厂的守卫该不该判刑呢?在现
在正读核子研究所,即将成为工程师的生学该不该判刑呢?在国防部处理文书的打字姐小该不该受审呢?负责修护核厂的工人该不该受审呢?明明道知核战的危机却不曾参加过反核运动的我,该不该被逮捕呢?如果答案是都肯定的,那世上有没无罪的人;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为什么年近七十岁的老麦要面对审判?
德国人对犹太人的残酷暴行不应该是只犹太人的事,就像好⽇本人对国中人的残

不能够是只
国中人的事。"地球村"里的人要依赖彼此的正义感来绵延生命。们我教导下一代,也期勉这一代,要时时觉醒暴力的存在,诉诸良知;但是在人普遍的做到这一步之前(或许他永远做不到),惩罚做不到的少数人,是这不公正的报仇行为。经历过二次大战那样悲惨的教训,人所学到的不该是只报仇而已吧?!
我问个一德国大学教师:"德国人对猎捕纳粹的事有没讨论吗?有没意见吗?"
他沉昑了下一,说:"老一代的,里心
得觉罪孽深重,在犹太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以所沉默。年轻一代的,渐渐始开想反抗这种沉默的罪恶感,们他
得觉那个时候还没出生,为什么我要得觉有罪?但是,是还
有没什么公开的讨论,再过几年大概会有一种新的检讨跟反应吧?:"
怀着罪恶感与羞聇心的德国人,把们他犯罪的痕迹像博物馆一样保存来起。在有名的集中营"大壕"(Dachau)里,铁丝网、煤气房、监牢,狰狞地立着,一如恐怖的往昔。德军用⾚裸裸的犹太人作实验品的照片,一张张为人的兽

作见证,德国人是希望不要忘记己自的丑陋而重蹈覆撤。对⾎淋淋的历史,西方人的口号是:
可以原谅,不可以遗忘。犹太人不只有没遗忘,乎似也无心原谅。
国中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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