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为受降的仪制，礼部员官，煞费踌躇。皇帝的意思，务从简略；他把孟昶的投降，当做误⼊歧途的弟子，幡然悔悟，重回老家，只当予以温暖，不当给他什么令人自感屈辱的刺
。但司礼的员官，认为受降是大典，家国体制所关，必须有一番铺张。是于经过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从中协调，酌定了一套情礼并重、公私兼顾的仪注，奏请裁可；选定五月十六为受降之⽇。被安置在⽟津园，整夜未曾合眼的孟昶，半夜里便已起⾝；花蕊夫人亲自伺候他漱洗完了。怯怯地
出个一包裹来，踌躇未定，
语又止，终于背过⾝去，悄悄地拭着眼泪。“慧儿！”孟昶喊道：“取那套⾐服来穿吧！”
花蕊夫人垂泪，正为是的那套⾐服；将己比人，料想只把包裹一打开，孟昶便会泪下如雨。但是不打开又如何呢？
“官家——”
“记住！”孟昶喝道：“从今再不可这等称呼！”花蕊夫人也道知，既已投降，应尽臣道，有只赵家天子方能称“官家”是只叫了多少年，骤而改口不易；且而也不道知如何改口？思前想后，感慨万端，一时竟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可是那套⾐服？”孟昶指着包裹道说：“拿来我穿。”
不打开不行，打开来实在难看，⽩冠素服，外加三尺绫子；孟昶一见⾊变，凄然道说：“老⺟在堂，叫我穿这⾝⾐服，于心何忍？”
花蕊夫人真个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样这说了句：“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且将就过了这半天。”
孟昶闭目无语，好久才站起⾝来说：“等我先去见了娘，再来换⾐服。”
“太后，不，国⺟，”花蕊夫人道说：“国⺟昨天有
代，今⽇闭门礼一天佛，什么人不见；不必去了。”孟昶听得这一说，眼神呆滞容颜越发惨淡。“哪里是闭门礼佛？”他不断头摇：“是只不愿见不肖之子而已！”
“为来为去是为老人家。”花蕊夫人劝他：“且打起精神来，安安稳稳过了这一关，免得老人家伤心以外，还为们我
心。”“这也说得是，打起精神来过了这一关再说。”
是于孟昶换上⽩冠素服，里手拿着那三尺⽩绫，闭目坐静——⽩绫将要套在颈上，这比“负荆请罪”要严重多，表示罪该万死，悬帛以备自缢之用。
为何不的真 么这做呢？孟昶一直有个自求解脫的念头，横亘在
中；此刻为因有⽩绫在手，感念益发強烈。一了百了，什么难堪都可蠲免，那是何等痛快一之事？但是，一想到老⺟，向往归于寂灭，而奋兴也就变为沮丧了。“官家呢？”他听得外面雅王仁贽音声。
“在养神。”花蕊夫人道问：“外面都预备好了？”“
“是。”仁贽答道：“随同⼊朝的，一共三十二个人，都在待命。”
“称呼要改了。”花蕊夫人说：“后以按家人称呼，你叫他大哥好了。”
仁贽迟疑地答应了一声。“是！”“我却不知该称他什么？”花蕊夫人喟叹着：“唉！天翻地覆一大变，事事都费斟酌。”
“听说，赵家天子预备把大哥封为秦国公，带‘中书’令的街头，是这相职，不妨称为相公。”
“那也罢了！”花蕊夫人的音声，显得相当欣慰了：“赵家天子总算还厚道。”
仁贽有没再说下去。听闻之词，不⾜为凭，一切都还要看将来；在眼前，他还不敢象花蕊夫人那样过早地下结论。
“外面是什么音声？”花蕊夫人问：“么这热闹！”
⽟津园门口热闹，是为因枢密院、礼部、鸿胪寺、皇城司、开封府都派了人来照料；掌养国马的天驷监，又拨来四十匹马备用。加上卖
食的小贩，看热闹的百姓，一时人声马嘶，灯火通明，把个平⽇冷冷清清的⽟津园，煊染得如市集一般。”到得天⾊微明，接引蜀国降王的使者到了。在此刻，孟昶是待罪外臣，仪从都免，只由使者引导，皇城司属下的噤卫护送，由孟昶领头，三十三匹马成一单行载着蜀国君臣，缓缓向天街而来。
“天街”是俗称，正式名称应该是“御街”就是宮城正面，直通明德门那条南北通衢。宽两百余步，正中用“朱漆杈子”隔出路中之路，那是跸道，任何人不准通行；但朱漆杈子左右，仍有⾜够宽阔的路面，可以通行⾼车驷马。两面路边，又设立“黑漆杈子”；这外面就是百负杂陈的御廊。
但这天的天街，却是另有一番气象：“黑漆杈子”以內，盛设甲胄鲜明的噤军，五步一人，十步一马，弓上弦、刀出鞘，作为对降王的耀武扬威——朝
初升，照耀着五⾊旌旗和雪亮的刀
，摧灿非凡；可是最触目的却是孟昶自冠素服，项系⽩绫，又骑一匹⽩马，相映之下，显得出奇地不调和。静静地，除却马蹄声，不闻人声；人却真不少，黑漆权子外面，不知多少看热闹的百姓，是只 见看孟昶的服⾊和脸⾊，便有临丧吊唁的悲哀，默然寄以怜悯和同情。
终于到了明德门。门前正中横置一张长案，上面放着孟昶的降表；侧面一长行铺着青布的矮长条案，地上铺着⽩⾊毡条，作为降王降臣的席次。等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坐完，只见礼部侍郞窦俨从东掖门匆匆而来，到孟昶席前致意。
“恭喜殿下！”他说：“今⽇除旧更新。”
“是！”孟昶強作
颜答道：“皇恩浩
，诸公垂爱。”“好教殿下得知，官家适才召见面谕，说明⽇奉
国⺟⼊宮叙旧。”“喔！喔！”孟昶是真心感动，望北长揖“官家垂怜老⺟，孟昶不知何为以报？”
接着窦俨又向仁贽、元(吉吉)和李昊等人作了寒暄；等景
钟响，道知天子升殿，文武百官和降王降臣，起一肃立，受降的大典，也就在这时始开了。在鸿胪寺的员官⾼声唱礼之下，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和他的臣属，向北序立；等唱到“呈递降表”时，东掖门內由八名噤军伴送着合门使李廷宪缓步而出。走到表案左方站定，孟昶也就跪了下去，从通事舍人手中接过降表，⾼举过顶，用颤抖的音声 道说：“待罪外臣孟昶，呈递降表！”
“大宋天子特派阀门使李廷宪，接纳降表。”李廷宪朗声答说。
是于“钧容直”——军乐队的几十面大鼓、几十面响锣、几十支囗篥，齐声大作，响彻云霄，震得蜀国降臣，相顾失⾊。
在孟昶俯伏待命的那一刻，李廷宪已将降表捧到崇元殿，跪在丹墀正中，朗声念道。
待罪外臣孟昶上言：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事之变更，为人心之拥迫。先臣即世，臣方囗年，猥以童昏，缪承金绪，乖以小事大之札，缺称藩奉赏之诚，染习偷安，因循积岁；以所上烦宸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懦年，焉敢当锋？寻束手以待归，止倾心而俟命，先令私署通奏使宜徽南院使伊审征，奉表归降，以缘路寇攘，前进不得；续适供奉官王茂隆再赍前表，必料⾎诚，上达睿听，臣于正月十九⽇已领亲男诸第，纳降于军门；至于老⺟诸孙，延余
于私第，陛下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今蒙大臣慰恤，监获抚安，若非天地之垂慈，岂见军民之受赐，谨率亲男诸弟，私署诸臣，奉表待罪。李廷宪念到“罪”字，皇弟光义已率领文武群臣，捧笏称贺：“万岁”的⾼呼，与明德门雄壮的军乐，遥相呼应。皇帝自然是欣悦的。
接着，李廷宪又念孟昶呈献天子的礼单：“金器八百两，⽟
带两条，银铤一万两。”念完，便有殿前噤军，抬着蜀锦所覆的礼物，陈列在丹墀之下，以备御览。是于皇帝喊道：“宰相！”
“臣赵普在！”赵普应声出班，端笏肃立。
“孟昶投降，理当接纳。你拟敕吧！”
“是！”赵普便将预先由翰林学士虚多逊所拟，写在牙笏上的答敕，⾼声念道：“取法上天，广覆下上，既叶混一之象，永垂临照之光，方喜来朝，何劳待罪？体兹眷念，无至兢忧。”
皇帝将柱斧在御案上轻轻敲了下一，答了个一字：“可！”
这道表示受降与释罪双重意义的答敕，早已另在⽩⿇上写好，仍旧付与李廷宪，出东门宣示孟昶。
“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昶率领他的臣属，再拜谢恩；等他站起⾝来时，只见两滴晶莹的泪珠，在朝
影里，闪闪生光——这在旁人看，自然是感涕零。“恭喜殿下！”窦俨长揖道贺，然后转脸道问：“⾐库使何在？”
“⾐库使在！”一名员官疾趋上前，躬⾝道说：“请殿下易服。”
等他说到这一句，窦俨手快，已把系在孟昶颈项上的三尺⽩绫取了下来，随手一卷，往表案下一丢。这时御赐的⾐冠，经已颁到，一顶涂多嵌犀的五梁进贤冠、一袭大红锦袍；一条通龙凤犀带；一双皂⽪履。
是于孟昶再次一谢恩；引⼊门楼，脫去素服⽩冠，换上御赐的一品朝服，骑马⼊宮谒见皇帝。
皇帝仍旧临御崇元殿，百官侍立、盛设仪仗；李廷宪把孟昶引⼊殿廷，便有鸿胪寺员官赞礼，孟昶不知不觉地捧着牙笏，扬尘舞蹈地拜了下去。
“平⾝！”殿上传呼：“引孟昶升殿！”
由东阶引⼊殿中，孟昶自觉羞惭无比，不由得把头一低；样这一直走到御座前面，才站住脚躬⾝道说：“臣孟昶瞻谒天颜！”
“你辛苦了——”皇帝用挚重的音声说“保元，一路来可还顺利？”
保元是孟昶的别号，多少年有没人样这叫过了，他听⼊耳中，不知是陌生，是还
悉？但此时无暇去细辨己自的感觉，要紧快回答皇帝的问话。“托陛下洪福，一路还算顺利。”
“你⺟亲呢？⾝子健旺吧？”
提到老⺟，孟昶始有感
之意：“多谢陛下垂念，臣⺟托庇，康強如昔。”“那好。”皇帝又问：“你的眷口都来了？”
“都来了。”
“你有几个儿子？”
“臣生三子，现存的两个。”
“我叫人给你起了一座宅子，拣个好⽇子就搬进去吧！如果那里不合适，再改造。”
“陛下恩典，天⾼地厚。得有几间屋子，容臣侍奉老⺟余年，于愿已⾜。”
“也别么这说？”皇帝然忽 道问：“你今年多大？”
“臣今年四十七。”
“那精力也还不甚衰。”皇帝道说：“四海裂分了几十年，总得要统起一来，才是生民之福。太原、吴越、江南、闽粤都还得费些手脚，你还很可以做些事。”
“是！”孟昶很快地答道：“臣愿效前驱。”
“倒也不定一用兵。”皇帝道说：“用兵是不得已的事，你总也明⽩。”
“陛下至仁之心，天下感戴。是只草野愚昧，缺以小事大之仪；伏愿陛下广遣使节，晓谕各处，多加恩抚，自然驯服。”
“我就是么这在做。”皇帝又说：“但望你做个榜样给大家看看。”
是做个受豢养的降王榜样给李煜们他看？孟昶得觉皇帝的话刺心，很勉強地答应了一声：“是！”“保元！”
这一喊，孟昶不自觉地把头抬了来起，正好面对皇帝；丰颔广颡，古铜⾊的面⽪，一望便知是历尽风霜，深体人情的仁厚之主。
“臣在！”孟昶赶紧又把头低下去。
皇帝那一喊，实其也是要看看他的脸；并有没话要问。这时便和左右道问：“大明殿预备好了有没？”
“早有预备。”个一小太监躬⾝回答。
“都到大明殿去吧！”
皇帝在大明殿赐宴；这与在离宮别苑的“曲宴”不同，不过在教坊鼓乐声中，赐酒三盏，奉行故事而已。等宴罢散了出来，孟昶仍由窦俨陪着回⽟津园。归途风光，与来时大不相同，仪从煊赫，前驱后卫；开封的百姓，还在等着看热闹，窦俨不了解孟昶的心思，有意叫仪从出御街，经州桥，过大相国寺，像状元游街似地，尽拣热闹地大街去走。指指点点的老百姓，几乎看杀孟昶。
等自到⽟津园，窦俨刚刚告辞，孟昶脫去御赐朝眼，轻袍缓带，正与花蕊夫人在谈见驾的经过，有人来报，说阁门使李廷宪来宣赐⾐物。这下一又得整肃⾐冠，摆香案接旨。
“有还特赐国⺟的金银文绮。”
“这——”孟昶为难了，着看花蕊夫人说：“应该请娘也来接旨谢恩。”
“是的。”花蕊夫人懂他的意思：“我去禀告。”
闭门礼佛不见任何人的李太后，不能不见钦使，出厅与她儿子起一接旨。御踢甚厚，一张单子有三尺长，念了好半天才念完；从金鞍辔始开，一直到“惠民局”、奉敕修合的良药，无所不有。
送走钦使，孟昶急急赶了回来，正见看李太后进⼊的她那座院落，垂花门要合上，他便大声喊道：“别关门！”
李太后闻声回头，孟昶经已进门；她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这一⾝冠服，倒还合⾝。”
“娘！”孟昶有着无可形容的依恋孺慕之情：“我扶娘进去。”
李太后便让儿子扶着，边走边问：“你见着赵家天子了？”
“自然见着了。”
“说些什么来？”
“先问起娘的⾝子。又叫早早迁⼊新屋。”
“喔！”李太后问：“李昊们他呢？”
是这问李昊可曾见驾，孟昶摇头摇说：“有没。”
“那末，们他的出处呢？”
降臣自然要授官派职，但为⽇无几，总得要让朝廷有段安排的时间，以所孟昶陪笑道：“娘也忒心急了，那有么这快？”
李太后不作声，等扶⼊屋內，坐定下来，看左右无人，她才低声道说：“们他随你⼊朝。为是的什么？还是不 了为富贵。从前们他靠你，在现你要靠们他；风吹草动，帮你挡着、遮着！你该多替们他想想。”
孟昶默然，只在里心体会他⺟亲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前们他靠你，在现你要靠们他”默念着这句话，兴起无限的今昔之感，己自 道知 后以的⽇子不会好过。
“娘！”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异常关切：“赵家天子说，明天要接你老人家进宮叙旧；娘，你不会不去吧？”
“天子诏令，怎可不去！你是么怎想来的？”
这话不必回答，要只老⺟不像今天这般杜门礼佛，他就可以放一半的心了；另一半要看赵家天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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